一、前言
詩歌要能感人,不是依賴抽象的說理,它必須是生動的、具體的、形象的,才能得到人們的共鳴。因此詩人如何運用巧思把其情感、思想化為「意象」而呈現在作品當中,就顯得格外重要。前人在中國詩歌的源頭—《詩經》—當中所歸納出來的比興技巧,實有助於我們瞭解詩歌中意象的構成。本文試以《詩經》當中的棄婦詩為研究對象,探討其比興意象的美感。
二、意象與比興之內容
在探討《詩經》棄婦詩的比興意象之前,我們應釐清「意象」和「比興」的意涵並瞭解它們之間的相互關係,茲分三點述之:
(一)意象的意涵
所謂「意象」,通常指的是文學藝術作品中的形象。它的發展歷程是從物象(客觀現實形象)而易象(一種符號形象,用比喻和象徵的方式模擬物象)而意象的。也就是說意象的產生是在物象的基礎上,運用了易象的比喻、象徵之法而創造出來的。「意象」這個名詞的提出乃文學批評大家劉勰首開其端,吸收了佛學(觸象而構)、玄學(言意之辨)的觀念,而後逐漸提高成為詩歌審美理論的範疇。總結前人對「意象」這個概念的認識,主要是指主觀的心意與客觀的物象交融統一的結果。「意象」對於詩歌作品的重要性,正如學者李瑞騰所言:「在詩學研究的範域中,意象研究是具有獨特地位且是相當重要的一個部門,它是直接指向詩的內在本質所做的探索。」[1]因此我們從詩歌中的意象來探求作品的審美價值,應是一條重要而正確的道路。
(二)比興的意涵
賦、比、興同為《詩經》六義之一,它們是前人所歸納出來的詩歌表現方法。關於賦的意涵,歷來學者的意見並無大出入,主要是指作者在詩歌中直言其事、其情、其人。然而「比」和「興」這兩個概念的爭議性較大,有人將兩者截然劃分,亦有人將其合而稱之,甚至對兩者之間的關係時有前後不一的解釋。「比」和「興」的區別,周英雄先生在〈賦比興的語言結構〉一文中有甚為精闢的論述。他說:「比、興則牽涉到意義的轉移,也就是言非所指;至於比、興的區分,比是明指一物,是語義的選擇與替代,屬於一種『類似的聯想』;興循另一方向,言此物以引起彼物,是語義的合併與接連,屬於一種『接近的聯想』。」[2]不過在詩歌實際的運用上,比興的出現常常不是涇渭分明,而是交互出現,極難區分清楚。這也是前人判斷一首詩到底是用比或是用興抑或是兩者兼用的困難所在。然必須指出的是:比、興技巧的使用是詩人在構築作品意象之時所要留心之處。
(三)意象與比興的關係
前面提到意象形成的過程,與易象的比喻、象徵手法是有其共通處的。而章學誠在其《文史通義‧易教下》言:「易象通於詩之比興。」;「與詩之比興尤為表裡。」也就是說,比興運用的語義的選擇與替代、合併與接連的技巧,是以象來達意,這和易象使用的方式是相同的。而一首詩歌作品意象的形成,比興技巧的運用是相當重要的。王廷相在《與郭价夫學士論詩書》中言:「夫詩貴意象透瑩,不喜事實黏著,古謂水中之月,鏡中之影,可以目睹,難以實求是也。《三百篇》比興雜出,意在辭表,《離騷》隱喻借論,不露本情……嗟乎!言徵實而則寡餘味,情直致而難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詩之大致也。」這裡指出了意象與比興之間的關係,即意象若是不藉助比興的技巧,則會流於徵實寡味,失掉了詩的美感。不過是否比興就是意象呢?答案是否定的。「詩中的意象應該是借助於具體外物,運用比興手法所表達的一種作者情思,而非那物象本身。」[3] 因此意象的構成需借助比興的技巧,但意象絕不等於比興,這是需要釐清的一點。
三、《詩經》棄婦詩之認定
關於《詩經》中的棄婦詩,比較為諸家所認可的篇章大約只有〈衛風‧氓〉、〈邶風‧谷風〉、〈王風‧中谷有蓷〉。至於其他的作品,各家的看法或囿於詩序之說或者別立他說,未有定論。然則「詩無達詁」,詩之美正在於其意蘊的豐富性、多樣性。套用宋代文豪蘇東坡題廬山的句子就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所以在對《詩經》棄婦詩的認定上,我們不妨採取較為寬鬆的態度。而為避免羅列諸家各篇意旨歧異的繁瑣,以下所引述者乃取認同棄婦詩看法的部分。
〈召南‧江有汜〉,楊任之說:「這是一篇棄婦之詩。冀其丈夫回心轉意,再能回到他的身邊,如江水分出支流復合本水之意。方玉潤說:『此必江南商人遠歸梓里而棄其妾,妾做此詩自嘆和自解。』」[4]高亨說:「一個官吏或商人在他作客的地方娶了一個妻子。他回本鄉時,把她拋棄了。她唱出這首歌以自慰。」[5]
〈邶風‧柏舟〉,朱熹認為是:「婦人不得於夫而作。」樊樹雲說:「這是一位遭受遺棄的女子的抒憤詩。一個女子遭受丈夫的厭棄,加上周圍的人包括其親屬弟兄對她欺侮打擊,憂憤鬱結,痛苦萬分,因而作此歌以抒忿悶和哀怨。」[6]
〈邶風‧日月〉,傅斯年說此詩為:「婦見棄於夫之哀歌。」[7]高亨說:「這是婦人受丈夫虐待唱出的沈痛歌聲。」[8]裴普賢說:「這是一篇婦人受丈夫虐待而哭訴的詩。」[9]
〈邶風‧終風〉,呂恢文認為「這是一位女子作的詩。他對一位粗暴放蕩的男人(情人或丈夫),既害怕又情意纏綿。雖然那男人的戲謔調笑使她感到痛苦,可是她仍然想他、愛他,盼望他來到自己身邊。」[10]樊樹雲說:「這首詩寫一個女子嫁於一個非出己願而性情狂暴的丈夫,得不到溫存,因而傷悲,並促使她更加懷念那曾與之相好的意中人。」[11]屈萬里先生云:「此亦婦人不得於其夫之詩。」[12]裴普賢說:「這是夫婿輕薄而狂暴,婦人自傷遇人不淑的詩。」[13]
〈邶風‧谷風〉,詩序曰:「谷風,刺夫婦失道也。衛人化其上,淫於新婚,而棄其舊室,夫婦離絕,國俗傷敗焉。」朱熹認為:「婦人為夫所棄,故作是詩。」樊樹雲說:「這是一首棄婦的怨恨詩。一個女人遭受丈夫遺棄,離家時,傾吐不幸,對丈夫喜新厭舊的行為進行了深刻譴責,對他們同甘共苦的生活作了痛苦的回憶。」[14]高亨說:「這首詩的主人是一個勞動婦女。她和她丈夫起初家境很窮,後來稍微富裕。她的丈夫另娶了一個妻子,而把她趕走。通篇是寫她對丈夫的訴苦、憤恨和責難。」[15]
〈邶風‧旄丘〉,樊樹雲說:「這是一首棄婦怨詩。詩寫一個女子被其丈夫遺棄,流離漂泊,登小丘而慨嘆。」[16]呂恢文說:「這是一位被遺棄的女子作的詩。那個貴族男子很久沒有來了,已經另有新歡,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17]
〈衛風‧氓〉,樊樹雲說:「這是一首著名的棄婦怨詩。詩人自述其戀愛、結婚直至被遺棄的經過,在美與醜的對比中反映了被棄婦女的不幸遭遇,從而深刻揭露了階級社會中婦女的悲慘命運。」[18]高亨說:「這首詩的主人是一個勞動婦女。她的丈夫原是農民,他們由戀愛而結婚,過了幾年窮苦的日子,以後家境逐漸寬裕。到他年老色衰的時候,竟被她的丈夫遺棄。詩的主要內容是回憶以往,詛咒現在,怨恨丈夫,慨嘆自己的遭遇。」[19]裴普賢說:「這是棄婦追悔自傷的敘事長詩。」[20]
〈王風‧中谷有蓷〉,朱熹說:「凶年饑饉,室家相棄,婦人覽物起興,而自述其悲嘆之辭也。」樊樹雲說:「這是一首棄婦怨恨詩。本詩敘寫了一個被丈夫遺棄的婦女,面對枯黃乾萎的益母草,長吁短嘆,空自傷悼,在一定意義上表現出社會所加給婦女的痛苦。」[21]藍菊蓀說:「這是婦人自悲身世之作。丈夫行役在外,災患頻仍,弄得求死不能,求生不得。」[22]屈萬里先生說:「此婦人被夫遺棄之詩。」[23]
〈小雅‧我行其野〉,袁梅:「這是古代的一首棄婦詩。這女歌者對於喜新厭舊的丈夫,嚴詞痛斥,並表示決絕態度。」[24]俞章樺說:「此詩以棄婦情詞哀怨的自述形式,抒發了他淒傷怨憤的感情和無可告慰的痛苦。」[25]
〈小雅‧小弁〉,樊樹雲說:「這首詩,敘寫一個被丈夫遺棄的婦女,又不見容於父母,故而所發出的哀怨。」[26]袁梅說:「此篇為棄婦之詞,女歌者的丈夫聽信了讒言,遺棄了妻子。這女子在被棄被逐之後,苦訴她的哀傷幽怨之情,涕零如雨,悲懷欲絕。」[27]
〈小雅‧何人斯〉,袁梅說:「本篇似為女子所詠。她的愛人反覆無常,行蹤莫測,始合終離,不念舊恩。這女子一片赤情,卻受到如許創傷,在交織著失望與希望的心情中,作此好歌。一面數落那無情無義的男子,一面又敦勸其回心轉意,重修琴瑟之好。」[28]
〈小雅‧谷風〉,楊任之云:「這是一首棄婦之詩,與〈邶風‧谷風〉同意,只是一繁一簡而已。」[29]高亨說:「這是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婦人指責她的丈夫忘恩負義的詩。」[30]屈萬里先生說:「此與邶風之谷風相似,蓋亦棄婦之辭也。」[31]
〈小雅‧白華〉,裴普賢說:「這是描寫丈夫棄家遠遊,婦人獨守空房,朝夕難忘,懷思成病的詩。」[32]王靜芝說:「細味此詩,毫無申后之語。祉為棄婦之言耳。」[33]朱守亮說:「此棄婦自傷之詩」[34](註卅一)
四、棄婦詩之比興意象
「比」和「興」同為《詩經》中相當重要的表現手法,從古至今,多少詩人從《詩經》的比興技巧裡得到啟發,創造了許多形象動人、意蘊深遠的篇章。當然,屬於《詩經》的棄婦題材也有著這樣的特點。且讓我們從這些棄婦詩來分析詩人如何運用這些意象來表現棄婦的遭遇。
1.以自然現象為比興意象
自然界的現象或景物,如山川風雨、日月星辰,詩人往往從中獲得靈感或以之入詩。觀《詩經》中之棄婦詩,正有以自然現象為比興意象者。以水而言,相關的章句如:「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不我與,其後也處。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召南‧江有汜)此詩以江之有汜(江水分支出流復匯合本水)、渚(洲旁分水)和沱(江水的支流)為具體意象,借喻丈夫有了新歡,對愛情不專一,但妻子仍盼望丈夫能夠回心轉意。「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以。」(邶風‧谷風)這裡提到涇水和渭水,指的是本來涇水是較渭水混濁的,然而當涇水靜止時,與渭水是同樣清澈的。實際上涇水就是棄婦的自比,而渭水即是指丈夫的新歡。《毛詩傳箋通釋》說:「詩意蓋謂水之流雖濁,而止則清,以喻己之色雖衰,而德則盛。」詩人借用涇、渭二水以凸顯新歡和髮妻處境的不同,格外鮮明動人。「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邶風‧谷風)這幾句是棄婦自訴遭受丈夫不合理的對待,其中的「有洸有潰」之語,聞一多認為是「水激怒潰決貌,喻夫之暴怒。水為夫之象徵,故以為喻。」[35]以水之潰決比之丈夫的暴怒,更顯現丈夫之無情。「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衛風‧氓)這幾句提到棄婦對丈夫不能信守偕老的承諾,感到十分痛心。詩人以河水之有岸、濕地之有邊來反比氓行為的反覆無常,一說是用以反襯棄婦的痛苦是無邊無際的。以上的章句,或以水的分流來比喻丈夫的變心,或以水的清濁來比喻棄婦和新歡,或以水的潰決喻丈夫的暴怒,或以河水的有岸邊來反襯丈夫的反覆,都相當貼切而生動。
以日月而言,我們可以從〈邶風‧柏舟〉和〈邶風‧日月〉兩篇看到類似的情形。「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邶風‧柏舟)這是棄婦內心憂傷不能排遣,以日月的黯淡無光來比擬自己的處境。「胡迭而微」這一句,表面是對日月時常黯淡無光提出疑問,實際上正是棄婦對自己不幸遭遇的反詰。聞一多說:「此以日月無光喻夫之恩寵不加於己也。」[36]〈邶風‧日月〉篇四章均以日月起興,由日月的「照臨下土」、「下土是冒」、「出自東方」和「東方自出」,代表一種恆常不變的事物,以此來對比棄婦丈夫的無情無義。聞一多認為「國風中凡婦人之詩而言日月者,皆以喻其夫。」[37],他還說:「以日月喻丈夫者,天象之著者莫著於日月,以天地比夫婦,言日月猶言天地……。」[38]可見詩人選用日月來作比喻有其深刻的意義。
再以自然界的風而言,這些棄婦的篇章中,詩人也常以此作為比興的意象。如〈邶風‧終風〉有「終風且暴」、「終風且霾」的句子,〈邶風‧谷風〉有「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的句子,〈小雅‧谷風〉有「習習谷風,維風及雨」的句子,另外〈小雅‧何人斯〉有「彼何人斯,其為飄風」的句子。聞一多認為這裡的「終風」、「谷風」和「飄風」都是用以比喻暴怒的男性,即棄婦的丈夫。他說:「詩言風,則多以喻暴怒之男性」[39],從這些棄婦的篇章看來是有其道理的。
2.以動物植物為比興意象
孔子認為《詩經》除了具有興、觀、群、怨和事父事君的功用之外,尚能使人認識許多草木鳥獸之名。這是因為《詩經》的篇章常以自然界的動植物為比興意象的緣故。以動物而言,我們可以發現詩人以鳥類來表現棄婦的處境。如〈邶風‧柏舟〉「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句,夏傳才說:「詩人想像中把自己比擬作鳥,幻想展翅飛翔」[40],人往往在受環境的限制之時,會有超脫真實的想像,因此會興起羨慕在天空自由遨翔的飛鳥。因此詩人用人類不能像鳥般的飛翔來說明心中的憂傷,有著極強大的感染力。又如〈小雅‧小弁〉篇「弁彼鸒斯,歸飛提提。民莫不穀,我獨于罹!」這是詩人以烏鴉群飛回巢的快樂起興,來反襯棄婦內心的哀傷。今人侯迺慧談到《詩經》中鳥的意象指出「在諸多以鳥起興或比喻的詩歌中,可以發現鳥時常扮演快樂的存在者,因而引發詩人深深的感興。」[41]因此以鳥的群飛的快樂來對比詩人或者說詩中主角的憂傷,是頗為恰切的。同篇尚有「雉之朝雊,尚求其雌」的句子,這是以雄雉鳴叫求偶以喻夫妻不應該是孤立的,表現棄婦欲與丈夫偕老的願望。再如〈小雅‧白華〉篇的章句:「有鶖在梁,有鶴在林。維彼碩人,實勞我心。」蘇轍說:「鶖鶴皆以魚為食,然鶴之於鶖,清濁則有間矣。今鶖在梁而鶴在林,鶖則飽而鶴則飢矣。」詩人以鶖比新婦,以鶴比棄婦,其一飽一飢,正表現丈夫喜新厭舊的態度。同篇還有「鴛鴦在梁,戢其左翼。之子無良,二三其德。」這是以鴛鴦喻夫婦,王安石說:「鴛鴦能好其匹,雄雌相從,不失其性也。」侯迺慧認為「詩中描述鴛鴦收斂起翅膀,則是一種鬆弛休息的狀態,所以給人安頓自在的感受。」[42]鳥類得到安頓歸宿,然而丈夫對待妻子不如鴛鴦之深情,反而「二三其德」,棄婦哀怨之情由此可喻。
再以植物為例,這些棄婦的篇章亦不乏這類的比興意象。如〈邶風‧谷風〉篇的句子「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詩人以採摘蔓菁、蘿蔔之事為喻,其根喻棄婦之美德,其葉喻棄婦之色衰,指陳丈夫娶妻不重德行,妻子色衰即行遺棄。同篇「誰謂荼苦?其甘如薺。」,這兩句表面上是說苦菜不苦,竟有如甜菜一般甘美,其實是矛盾地道出棄婦所承受的痛苦極深。也就是《鄭箋》所言:「荼誠苦矣,而君子於己之苦毒又甚於荼。」再看〈邶風‧旄丘〉的首章「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這是從旄丘上蔓生的葛藤起興,來比喻丈夫對棄婦之久不聞問。又〈衛風‧氓〉篇「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前兩句表現氓與女主人公熱烈的愛情,或說是指女主人公的青春貌美。後兩句以鳩食桑葚易醉之事來比喻女子沈溺於愛情。「桑之落矣,其黃而隕」則是來形容兩人間情感的衰弱,或說是女主人公的年老色衰。另外,〈王風‧中谷有蓷〉裡寫道:「中谷有蓷,暵其乾矣。有女仳離,慨其嘆矣。慨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中谷有蓷,嘆其脩矣。有女仳離,條其嘯矣。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中谷有蓷,嘆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這是以蓷草生於谷中濕地而乾枯來比喻女子被遺棄而憔悴的情形。又則〈小雅‧小弁〉提到「譬彼壞木,疾用無枝。心之憂矣,寧莫知之。」這是以樹木因病而無枝以喻棄婦的孤獨憂傷之情。我們再看另一首棄婦詩〈小雅‧白華〉的描寫,詩的首章說:「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白華用白茅加以捆束,兩者是相輔而成,猶如夫妻之間應該是互敬互愛,不離不棄的。可是丈夫卻遺棄了妻子,所以朱熹說:「白華與茅,尚能相依,而我與子,乃相去之遠,何哉!」而同篇的第三章說:「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這裡是說滮池的北流,灌溉著稻田,稻禾才能藉此獲得生機,好比訴說著棄婦得不到丈夫的關愛,顏色日形憔悴,終將枯萎一般。總之詩人運用了自然界的動、植物來表現棄婦的各種情思,增添了詩的美感。
3.以日常事物為比興意象
《詩經》中的比興意象,除了詩人所見之自然現象、動植物之外,日常生活的事物也是詩人取材的對象。用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可見可得的事物為意象,不僅使人易於明瞭,也加深了詩的形象性,具體而生動。我們看〈邶風‧柏舟〉的句子,詩人提到「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這裡用鏡子、石頭、草席為喻,表現了棄婦對愛情的專一。夏傳才說:「這樣從否定的方面打比方,更突出地肯定了本體的對愛情堅定不移的特性。」[43]又同篇首章說:「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夏傳才認為「用任水漂泊的小舟起興,比喻被遺棄的婦女無所依歸的處境……用這樣的起興來欲寫棄婦的心情和命運,生動貼切,含蓄雋永。」[44]無獨有偶,〈小雅‧小弁〉篇寫道:「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詩人運用泛舟起興,實非巧合。也有以渡河為喻者,如〈邶風‧谷風〉的句子:「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夏傳才說:「這個借喻以視河的深淺而採取不同的渡河方式,來比喻善於持家的女子能夠靈活應付不同的情況,用一個形象的比喻,說明了比較抽象的事理。」[45]有以洗衣為喻者,如〈邶風‧柏舟〉的句子「心之憂矣,如匪澣衣。」即是以洗不淨的衣服來表達棄婦心中無窮無盡的憂傷。此外,有以釣魚之器具為喻者,我們從幾個篇章可以看到相關的描述。如〈邶風‧谷風〉和〈小雅‧小弁〉中有「無逝我梁,無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的句子,〈小雅‧何人斯〉則有「胡逝我梁,不入我門」的描寫。梁指的是「河中累石成堤以捕魚」,笱是指「捕魚的竹籠」。聞一多認為《詩經》中提到魚是「兩性間互稱其對方之廋語」[46],有匹偶之義。因此打魚、釣魚的行為或捕魚器具被視為是求偶的隱語。這裡用梁、笱為喻,表達棄婦不願同丈夫言歡和好之意。以上所舉,
皆棄婦詩中以日常生活之事物為比興者。
五、結語
我們從詩經棄婦詩中的比興意象可以發現,詩人借助於自然界的鳥獸蟲魚、日月山水,或比或興地闡發棄婦的處境和情感,高度展現了詩歌的美感。今日我們研究古典文學的同時,應嘗試多方面的角度來賞析作品,方不致有見樹不見林之憾。本文從意象來看《詩經》的棄婦詩,雖非首創,然或可提供一些參考。
六、參考書目
(一) 專書
1.《詩經》唐莫堯譯注 台灣古籍出版公司 台北 2000年1月初版三刷
2.《詩經》周滿江著 萬卷樓圖書公司 台北 民國82年9月初版二刷
3.《詩經選》周錫馥選注 遠流出版社 台北 1988年7月1日初版
4.《詩經直解》陳子展撰述 復旦大學出版社 上海 1991年6月三刷
5.《詩經通釋》李辰冬著 水牛出版社 台北 民國69年11月15日三版
6.《詩經評釋》朱守亮著 學生書局 台北 民國73年10月初版
7.《詩經辨義》蘇東天著 浙江古籍出版社 杭州 1992年4月一版一刷
8.《詩經新論》宮玉海著 吉林人民出版社 吉林 1985年5月
9.《詩經評注》王守謙 金秀珍著 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 長春 1989年12月1版
10.《詩經研究》白川靜著 杜正勝譯 幼獅月刊 台北民國63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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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詩經欣賞與研究》糜文開 裴普賢著 三民書局 台北 民國76年11月改編
15.《詩經研究史概要》夏傳才著 萬卷樓圖書公司 台北 民83年11月初版
16.《古詩欣賞第一輯》高海夫 金性堯主編 地球出版社台北 民國82年6月
17.《神話與詩》聞一多 藍燈文化公司 台中 民國64年9月30
18.《詩美學》李元洛 東大圖書 台北 民國79年2月
19.《談美》朱光潛著 金楓出版社 台北 1991年8月
20.《中國美學範疇與傳統文化》張皓 湖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11月1刷
21.《結構主義與中國文學》周英雄 東大圖書公司 民72年3月初版
22.《中國古代文學創作論》張少康 文史哲出版社 民80年6月初版
23.《形象意象情感》 敏澤 河北教育出版社 1987年4月1刷
(二)期刊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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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詩經欣賞選例:日月〉 江甯 中國語文45卷6期 民國68年12月 p.56-59
3.〈詩經欣賞選例:谷風〉 江甯 中國語文55卷5期 民國73年11月 p.82-84
4.〈詩經欣賞選例:江有汜〉 江甯 中國語文61卷5期 民國76年11月 p.78-79
5.〈詩經欣賞選例:柏舟〉 江甯 中國語文64卷4期 民國78年4月 p.79-83
6.〈詩經氓篇鑑賞〉藍若天 國文天地10卷4期 民國83年9月 p.90-96
7.〈詩經的植物意象〉林明德 輔仁國文學報12期 民國85年8月 p.53-68
8.〈詩經所呈現之女子情感生活〉王淳美 南台工專學報16期 民國81年10
月 p.49-70.
9.〈從神話到詩—論陶淵明詩中鳥的象喻意義〉侯迺慧 法商學報28期 民國
82年8月p.375-404
10.〈由詩經國風探究周朝婦女的角色定位〉陳瑞芬 藝術學報53期 民國82年12月 p.271-301
11.〈詩經中女性角色期待的探討〉鍾慧玲 中國文化月刊172期 民國83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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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形象思維與文學〉黃慶萱 國文學報 23期 民國8年6月 p.63-78
13.〈「詩經」鳥類意象及其原型研究〉林佳珍 臺灣師大國文研究所集刊 第38
號 民83年6月 p.179-380
[1] 引文見李瑞騰:《詩的詮釋》第一四三頁
[2] 引文見周英雄:《結構主義與中國文學》第一四三頁
[3] 引文見敏澤:《形象意象情感》第六十三頁
[4]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四六至四七。
[5]引文見《詩經今注》頁三十
[6]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五一。
[7]引文見朱守亮《詩經評釋》頁一一零。
[8]引文見《詩經今注》頁三九
[9]引文見裴普賢《詩經評註讀本》頁一零四。
[10]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五七。
[11]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五八。
[12]引文見朱守亮《詩經評釋》頁一一二。
[13]引文見裴普賢《詩經評註讀本》一零九。
[14]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六四。
[15]引文見高亨《詩經今注》頁四八
[16]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六七。
[17]同上。
[18]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九六。
[19]引文見高亨《詩經今注》頁八四。
[20]引文見裴普賢《詩經評註讀本》頁二二四。
[21]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一零九。
[22]同上。
[23]引文見朱守亮《詩經評釋》頁二一五。
[24]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二四七。
[25]引文見《古詩欣賞第三輯》頁四四六。
[26]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二五六。
[27]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二五七。
[28]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二五八。
[29]引文見蘇東天《詩經辨義》頁二六一。
[30]引文見高亨《詩經今注》頁三零六
[31]引文見朱守亮《詩經評釋》頁五九五。
[32]引文見裴普賢《詩經評註讀本》頁三五七。
[33]引文見朱守亮《詩經評釋》頁六九一。
[34]引文見朱守亮《詩經評釋》頁六八八。
[35]引文見《詩經研究論集》廖元華〈聞一多與詩經研究〉轉述頁四六三。
[36]引文見《詩經研究論集》廖元華〈聞一多與詩經研究〉轉述頁四五九。
[37]同上。
[38]引文見《詩經研究論集》廖元華〈聞一多與詩經研究〉轉述頁四六零。
[39]同上。
[40]引文見夏傳才《詩經語言藝術》頁八五。
[41]引文見侯迺慧〈從神話到詩—論陶淵明詩中鳥的象喻意義〉頁三八三
[42]引文見侯迺慧〈從神話到詩—論陶淵明詩中鳥的象喻意義〉頁三八五
[43]引文見夏傳才《詩經語言藝術》頁八三。
[44]引文見夏傳才《詩經語言藝術》頁九八。
[45]引文見夏傳才《詩經語言藝術》頁八一。
[46]引文見聞一多《詩經通義‧汝墳篇》